题　解

任安，字少卿，荥阳（今河南荥阳东北）人。天汉三年(前98)，司马迁因李陵事下狱，受宫刑。后为中书令，“尊宠任职”，他的朋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他，要他“慎于接物，推贤进士”。后任安因戾太子谋反事得罪武帝被诛。司马迁乃作此书。

司马迁在此书中以激愤的心情倾诉自己为主上分忧、为朋友辩冤的初衷，表达了无辜下狱、交游莫救的悲哀和身遭腐刑、人格受辱的羞愤及忍辱负重、“隐忍苟活”的心情，发泄了“以通其狂惑”的愤懑情绪，更表达自己写作《史记》的动机和完成这部不朽著作的决心。全文周回往复，悲慨淋漓。

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[1]。少卿足下[2]：曩者，辱赐书，教以慎于接物，推贤进士为务[3]。意气勤勤恳恳[4]，若望仆不相师用，而流俗人之言[5]。仆非敢如是也！虽罢驽，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[6]。顾自以为身残处秽，动而见尤，欲益反损[7]，是以抑郁，而无谁语[8]。谚曰：“谁为为之？孰令听之[9]！”盖钟子期死，伯牙终身不复鼓琴[1O]。何则？士为知己用，女为说己容[11]。若仆，大质已亏缺[12]，虽材怀随和，行若由夷[13]，终不可以为荣，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[14]。书辞宜答，会东从土来，又迫贱事，相见日浅[15]，卒卒无须臾之间，得竭指意[16]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，涉旬月，迫季冬，仆又薄从上上雍[17]，恐卒然不可讳[18]。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[19]，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[20]。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不报，幸勿过[21]。

仆闻之：“修身者，智之府也；爱施者，仁之端也；取予者，义之符也；耻辱者，勇之决也；立名者，行之极也[22]。”士有此五者，然后可以托于世[23]，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惨予欲利[24]，悲莫痛于伤心，行莫丑于辱先，而诟莫大于宫刑[25]。刑余之人，无所比数，非一世也，所从来远矣[26]！昔卫灵公与雍渠载，孔子适陈[27]；商鞅因景监见，赵良寒心[28]；同子参乘，爰丝变色[29]：自古而耻之！夫中材之人，事关于宦竖，莫不伤气，况忱慨之士乎[30]？如今朝虽乏人，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[31]！

仆赖先人绪业，得待罪辇毂下[32]，二十余年矣。所以自惟：上之，不能纳忠效信，有奇策材力之誉，自结明主[33]；次之，又不能拾遗补阙，招贤进能，显岩穴之士[34]：外之，不能备行伍，攻城野战，有斩将搴旗之功[351；下之，不能累日积劳，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，苟合取容，无所短长之效[36]，可见于此矣。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，陪外廷末议[37]，不以此时驯维纲[38]，尽思虑，今已亏形，为扫除之隶，在闯茸之中，乃欲印首信眉[39]，论列是非，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！嗟乎嗟乎！如仆，尚何言哉！尚何言哉！
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[40]。仆少负不羁之才，长无乡曲之誉[41]。主上幸以先人之故，使得奉薄技，出入周卫之中[42]。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[43]？故绝宾客之知，忘室家之业，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，务壹心营职，以求亲媚于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[44]！

夫仆与李陵，俱居门下，素非相善也[45]。趣舍异路，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[46]。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，事亲孝，与士信，临财廉，取予义，分别有让，恭俭下人[47]。常思奋不顾身，以徇国家之急[48]。其素所蓄积也，仆以为有国士之风[49]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，赴公家之难，斯已奇矣。今举事壹不当，而全躯保妻子之臣，随而媒孽其短[50]，仆诚私心痛之！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，深践戎马之地，足历王庭[51]，垂饵虎口，横挑强胡[52]。印亿万之师，与单于连战十余日，所杀过当，虏救死扶伤不给[53]。旃裘之君长咸震怖[54]，乃悉征左右贤王，举引弓之民，一国共攻而围之[55]。转斗千里，矢尽道穷，救兵不至，士卒死伤如积。然李陵一呼劳军，士无不起躬流涕，洙血饮泣，张空鸯，冒白刃，北首争死敌[56]。陵未没时，使有来报，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[57]。后数日陵败，书闻，主上为之食不甘味，听朝不怡。大臣忧惧，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，见主上惨凄怛悼，诚欲效其款款之愚[58]，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[59]，能得人之兀力，虽古名将不过也；身虽陷败，彼观其意，且欲得其当而报汉[60]；事已无可奈何，其所摧败，功亦足以暴于天下[61]。仆怀欲陈之，而未有路。适会召问，即以此指，推言陵功[62]。欲以广主上之意，塞睚眦之辞[63]。未能尽明，明主不深晓，以为仆沮贰师，而为李陵游说[64]，遂下于理[65]。拳拳之忠，终不能自列，因为诬上，卒从吏议[66]。家贫，财赂不足以自赎。交游莫救，左右亲近不为壹言[67]。身非木石，独与法吏为伍，深幽囹圄之中，谁可告想者[68]！此正少卿所亲见，仆行事岂不然邪？李陵既生降，隤其家声[69]，而仆又茸以蚕室，重为天下观笑[70]。悲夫悲夫！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[71]。

仆之先人，非有剖符丹书之功[72]，文史星历，近乎卜祝之间[73]，固主上所戏弄，倡优畜之，流俗之所轻也[74]。假令仆伏法受诛，若九牛亡一毛，与蝼蚁何异？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[75]，特以为智穷罪极，不能自免，卒就死耳[76]。何也？素所自树立使然[77]。人固有一死，死，有重于泰山，或轻于鸿毛，用之所趋异也[78]。太上，不辱先[79]；其次，不辱身[80]；其次，不辱理色[81]其次，不辱辞令；其次，诎体受辱[83]；其次，易服受辱[83]；其次，关木索、被箠楚受辱[84]；其次，剃毛发、婴金铁受辱[85]；其次，毁肌肤、断支体受辱[86]；最下，腐刑极矣[87]！传日：“刑不上大夫[88]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[89]。猛虎处深山，百兽震恐，及其在穿槛之中，摇尾而求食，积威约之渐也[90]。故士有画地为牢，势不入；削木为吏，议不对；定计于鲜也[91]，今交手足，受木索，暴肌肤，受榜簦，幽于圜墙之中[92]。当此之时，见狱吏则头枪地，视徒隶则心惕息[93]。何者？积威约之势也。及已至此，言不辱者，所谓强颜耳[94]，曷足贵乎！且西伯，伯也，拘牖里[95]；李斯，相也，具五刑[96]；淮阴，王也，受械于陈[97]；彭越、张敖，南乡称孤，系狱具罪[98]；绛侯诛诸吕，权倾五伯，囚于请室[99]；魏其，大将也，衣赭关三木[100]；季布为朱家钳奴[101]；灌夫受辱居室[102]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，声闻邻国，及罪至罔加，不能引决自财，在尘埃之中[103]。古今一体，安在其不辱也！由此言之，勇怯，势也；强弱，形也。审矣[104]！曷足怪乎？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，已稍陵夷；至于鞭簦之间，乃欲引节，斯不亦远乎[105]！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，殆为此也[106]。

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，念亲戚，顾妻子。至激于义理者不然，乃有不得已也[107]。今仆不幸，蚤失二亲，无兄弟之亲，独身孤立。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[108]？且勇者不必死节，怯夫慕义，何处不勉焉[109]！仆虽怯懦欲苟活，亦颇识去就之分矣，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[110]！且夫臧获婢妾[111]，犹能引决，况若仆之不得已乎？所以隐忍苟活，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，恨私心有所不尽，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[112]。

古者富贵而名摩灭，不可胜记，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[113]。盖西伯拘，而演《周易》[114]；仲尼厄，而作《春秋》[115]；屈原放逐，乃赋《离骚》[116]；左丘失明，厥有《国
语》[117]；孙子膑脚，《兵法》修列[118]；不韦迁蜀，世传《吕览》[119]；韩非囚秦，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[120]。《诗》三百篇，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[121]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，不得通其道，故述往事，思来者[122]。及如左丘明无目，孙子断足，终不可用，退论书策[123]，以舒其愤，思垂空文以自见[124]。

仆窃不逊，近自托于无能之辞，网罗天下放失旧闻，考之行事，稽其成败兴坏之理[125]。凡百三十篇[126]，亦欲以究天人之际[127]，通古今之变，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，适会此祸，惜其不成，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[128]。仆诚已著此书，藏之名山，传之其人，通邑大都[129]。则仆偿前辱之责，虽万被戮，岂有悔哉！然此可为智者道，难为俗人言也。[130]

且负下未易居，下流多谤议[131]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，重为乡党戮笑，污辱先人，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？虽累百世，垢弥甚耳[132]!是以肠一日而九回，居则忽忽若有所亡，出则不知所如往[133]。每念斯耻，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。身直为闺阁之臣，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[134]？故且从俗浮湛，与时俯仰，以通其狂惑[135]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，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[136]？今虽欲自雕琢，曼辞以自解，无益于俗，不信，只取辱耳[137]。要之死日，然后是非乃定[138]。书不能尽意，故略陈固陋。

据中华书局校点本《汉书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