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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，晋文公卒。庚辰，将殡于曲沃[1]；出绛，柩有声如牛[2]。卜偃使大夫拜[3]，曰：“君命大事：将有西师过轶我[4]；击之，必大捷焉。”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，曰：“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，若潜师以来[5]，国可得也。”穆公访诸蹇叔[6]，蹇叔曰：“劳师以袭远，非所闻也[7]。师劳力竭，远主备之，无乃不可乎[8]!师之所为，郑必知之；勤而无所，必有悖心[9]，且行千里，其谁不知？”公辞焉。召孟明、西乞、白乙l0]，使出师于东门之外。蹇叔哭之，曰：“孟子，吾见师之出，而不见其入也！”公使谓之曰：“尔何知，中寿，尔墓之木拱矣[11] !” 蹇叔之子与师[12]，哭而送之，曰：“晋人御师必于殽，殽有二陵焉[13]：其南陵，夏后皋之墓也[14]；其北陵，文王之所辟风雨也[15]。必死是间[16]。余收尔骨焉。”秦师遂东[17]。
　　三十三年春，秦师过周北门[18]，左右免胄而下，超乘者三百乘[19]。王孙满尚幼[20]，观之，言于王曰[21]：“秦师轻而无礼[22]，必败。轻则寡谋，无礼则脱[23]，人险而脱，又不能谋，能无败乎？”
　　及滑，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[24]，遇之。以乘韦先，牛十二，犒师[25]。曰：“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[26]，敢犒从者[27]。不腆敝邑[28]，为从者之淹[29]，居则具一日之积，行则备一夕之卫[30]。”且使遽告于郑[31]。
　　郑穆公使视客馆，则束载厉兵秣马矣[32]。使皇武子辞焉[33]。曰：“吾子淹久于敝邑，唯是脯资饩牵竭矣[34]。为吾子之将行也，郑之有原圃，犹秦之有具囿也[35]。吾子取其麋鹿，以闲敝邑[36]，若何？”杞子奔齐，逢孙、扬孙奔宋[37]。
　　孟明曰：“郑有备矣，不可冀也[38]。攻之不克。围之不继，吾其还也。”灭滑而还。
　　晋原轸曰[39]：“秦违蹇叔，而以贪勤民，天奉我也[40]，奉不可失，敌不可纵[41]。纵敌患生[42]，违天不祥，必伐秦师。”栾枝曰：“未报秦施，而伐其师，其为死君乎[43]?”先轸曰：“秦不哀吾丧，而伐吾同姓[44]；秦则无礼，何施之为[45]？吾闻之，一日纵敌，数世之患也。谋及子孙[46]，可谓死君乎！”遂发命，遽兴姜戎[47]。子墨衰经，梁弘御戎，莱驹为右[48]。
　　夏四月辛巳，败秦师于殽，获百里孟明视、西乞术、白乙丙以归。遂墨以葬文公。晋于是始墨[49]。
　　文嬴请三帅[50]，曰：“彼实构吾二君[51]，寡君若得而食之，不厌[52]，君何辱讨焉53]！使归就戮于秦，以逞寡君之志[54]。若何？”公许之[55]。
　　先轸朝，问秦囚。公曰：“夫人请之，吾舍之矣。”先轸怒曰：“武夫力而拘诸原，妇人暂而免诸国[56]。堕军实而长寇仇，亡无日矣[57]。”不顾而唾[58]。
　　公使阳处父追之[59]，及诸河，则在舟中矣。释左骖，以公命赠孟明[60]。孟明稽首曰：“君之惠，不以累臣衅鼓[61]，使归就戮于秦；寡君之以为戮，死且不朽[62]。若从君惠而免之，三年，将拜君赐[63]。”
　　秦伯素服郊次，乡师而哭[64]，曰：“孤违蹇叔，以辱二三子，孤之罪也[65]。”不替孟明[66]。“孤之过也，大夫何罪？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[67]。”

注　释

[1]殡(bìn)：停放灵柩，于下葬之前接受凭吊。曲沃：地名，在今山西闻喜东北。 [2]绛：晋国都城，在今山西翼城东。柩：棺材。
　　[3]卜偃：指晋卜筮之官郭偃。 [4]君命大事：国君发布军事命令。君，指晋文公。西师：指秦国军队。过轶(yì)：指越境袭击。轶，袭击。 [5]管：锁钥。潜师：秘密派遣军队。 [6]访诸蹇叔：向蹇叔访问此事。诸，相当于“之于”。蹇叔，秦国老臣。 [7]“劳师”二句：使军队疲劳而去偷袭远方的国家，是我所没有听说过的。 [8]远主：远方国家的君主。备：防备。 [9]勤而无所：辛苦而无所得。悖(bbi)心：背离、抵触的心思。
　　[10]孟明：即百里视，字孟明。西乞：即西乞术。白乙：即白乙丙。三人都是秦国将领。 [11]中寿：指一般老年人的寿命，大约六七十岁。蹇叔此时已七八十岁，过了中寿。拱：两手合围。 [12]与师：参加了这支远征军。 [13]二陵：殽有南、北二陵，相距三十五里。陵，大土山。这次战役发生在南、北二陵之间。 [14]夏后皋：夏代君主，名皋。夏后桀的祖父。 [15]文王：指周文王。辟：同“避”。 [16]必死是间：必定会死在这两座山陵之间。 [17]东：用作动词，向东行进。 [18]周北门：周都城洛邑（今河南洛阳）北门。 [19]左右：古代战车，御者居中，武士在左右两旁。这里“左右”即指战车上的武士。免胄(zh6u)：摘下头盔。下：指下车步行，向周王敬礼。超乘(sheng)：一跃上车。秦军摘了头盔而下车是有礼，但跳上车去则是无礼。 [20]王孙满：周大夫。 [21]王：指周襄王。 [22]轻：轻率骄狂。 [23]脱：轻易，随便。 [24]滑：国名，姬姓，在今河南偃师西南，洛阳东。将市于周：要到周地去做买卖。
　　[25]乘(shèng)：古时一车四马叫“乘”，故“乘”为“四”的代称。韦：熟牛皮　先：指先送的礼物。古人送礼必有先行礼物，先轻而后重。犒( kào)：慰劳。 [26]寡君：对别国人谦称本国国君，此指郑国国君。吾子：尊称对方，此指秦军统帅。步师：行军。敝邑：谦指本国。 [27]从者：不直称对方而称“从者”，以表尊敬。 [28]不腆敝邑：意即敝国贫穷，谦辞。腆，丰厚。 [29]淹：停留。 [30]居：居住，指留居郑地。积：指柴米油盐等物。卫：保卫。 [31]遽：驿车，即送信的快车、快马。 [32]郑穆公：郑国国君，公元前627至前606年在位。客馆：外宾住所。此指秦大夫杞子、逢孙、扬孙所住的地方。束载：捆束行装。厉兵：磨砺兵器。秣(mò)马：喂饱马匹。 [33]皇武子：郑大夫。辞：辞谢，即请他们离开郑国。
　　[34]脯(fǔ)：干肉。资：指粮食。饩(xì)：活牲口，生肉。牵：指牛、羊、豕。
　　[35]原圃：郑国囿名。在今河南中牟西北。“囿”是畜养禽兽的园地。具囿：秦国囿名。在今陕西陇西北。 [36]“吾子”二句：大夫们自己去猎取麇鹿（作为“脯资饩牵”）吧，让敝邑得有闲暇的时候。糜(mí)鹿，兽名，俗称四不像。 [37]奔：逃亡。 [38]冀：希望。 [39]原轸：即先轸，晋国大臣。因封地在原（今河南济源西北），故称。 [40]以贪勤民：因为贪心而使人民劳累。天奉我也：这是上天给予我们机会。 [41]纵：放走。
　　[42]患生：发生祸患。 [43]栾枝：晋大夫。秦施：指秦帮助晋文公回国夺位事。死君：谓忘其先君（晋文公）。 [44]哀：哀悼。丧：指文公的丧事。同姓：指郑国。晋、郑皆姬姓。 [45]何施之为：还讲什么恩惠！
　　[46]谋及子孙：为后世子孙考虑。 [47]遽：急。兴：征发。姜戎：春秋时西戎的别支，即姜姓之戎，是居于晋国南边的一个部族，和晋国友好。
　　[48]子：指晋文公之子襄公，因当时文公尚未埋葬，所以称“子”。墨：染黑。
衰(cuī)：麻衣。绖( dié)：麻制腰带。古时认为穿着丧服打仗不利，故用墨染
成黑色。梁弘、莱驹：均为晋国将领。御戎：驾驭兵车。为右：为车右武士。
　　[49]“晋于是”句：晋国从此开始以黑色作为丧服的颜色。 [50]请三帅：请求释放孟明等三人。 [51]构：挑拨离间。二君：指秦、晋二国国君。 [52]厌：满足。 [53]“君何”句：何必烦劳您亲自惩罚呢。辱，谦词，指使对方受屈辱了。讨，讨伐。这里指惩罚。 [54]逞：满足。志：意愿。 [55]公：指晋襄公。 [56]“武夫”二句：武夫在战场上奋力抓获他们，妇人却在刹那间从朝廷里把他们放走了。 [57]堕：同“隳( huī)”，毁坏。军实：战果。长：助长。 [58]不顾而唾：不顾襄公在场，竞随地吐唾沫。此细节极写先轸的愤怒。 [59]阳处父：晋大夫。[60]释：解下。左骖：即车左的马。以公命句：假托襄公的名义赠给孟明。这是阳处父见机使计想骗他回来。 [61]累臣：即俘虏。这是孟明自称。衅鼓：这里指杀了俘虏取血涂鼓。 [62]“寡君”二句：我国的国君如果杀了我们，死了也将不朽。且，将。 [63]“若从”三句：如果遵从晋君的恩惠而赦免我们，三年之后将回来拜谢晋君的恩赐。言外之意是要来报复。
　　[64]秦伯：即秦穆公。素服：穿着丧服。次：临时住宿。乡：同“向”。
　　[65]“孤违”三句：我违背蹇叔的忠言，使你们几位受到侮辱，这是我的罪过。孤，古代诸侯自己的谦称。 [66]替：废弃，撤换。“不替孟明”四字是作者在记述穆公的哭诉时插入的叙述语。 [67]眚(shěng)：眼睛上长膜，引申为过失。
　　选自郭预衡主编《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》